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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僧用方寸之谋化解师徒矛盾

老实说,写西游记中的桥段,我是有压力的,一怕得罪宗教人士,二怕亵渎诸方神明,以至下笔前再三酝酿,成文后字字斟酌,心中仍不免惴惴。是以再次声明:本文无关宗教,不涉神明,仅谈权术,休言亵渎。

西游记里有四个桥段尤其脍炙人口,大闹天宫最精彩,猪八戒招亲最搞笑,女儿国那段最华美动人,我这回说说三打白骨精,理由之一,就是它对时下之官场颇有启迪意义,准确的说是唐僧之“术”的启迪意义。

中国文化以诚为本,诚能通神,所以,诚即道。宋人叶适云:“三代圣王有至诚而无权术”。显然,“术”与“道”是对立的概念:世无道,术勃兴,世无诚时,术也勃兴。然而,孙子却云:(权术)“使民上下同进趋,共爱憎,一利害”。当道德教化不可行之时,当礼仪废止、刑名无威之时,即可代之以权术。

在三打白骨精这个桥段里,唐僧之所以玩了一些权术,大致也是因为不得已。

权力的脆弱

如果把唐僧师徒看做一个机构的话,“师父”就是这个机构的最高领导人。

通常来说,领导的权力来自于五个方面:一曰法定性,即有正式任命;二曰专家性,取决于知识、技能和专长;三曰强制性,建立在下属惧怕的基础上;四曰奖赏性,通过奖励下属获得服从;五曰参照性,即人格魅力。

唐僧拥有的领导权或多或少跟这五个方面都能沾点边,但又并非不可替代,原因就在于掌握的资源太少,无法让下属产生绝对的依赖。唐僧掌握了哪些资源?上头认可,有至诚,会念经(包括紧箍咒),仅此而已。这些资源在西行途中所产生的权力或作用力,显然是脆弱的。譬如首先要解决的妖魔鬼怪问题,会念经就不管用,还得靠孙猴子的金箍棒。

唐僧领导权的脆弱性,在该桥段发生前即彰显无疑。

如书中写到,三藏道:“悟空,我这一日,肚中饥了,你去那里化些斋吃?”(命令)行者陪笑道:“师父好不聪明。这等半山之中,前不巴村,后不着店,有钱也没买处,教往那里寻斋?”(命令无效,法定性权力受到挑战,师徒礼仪废止)三藏心中不快,口里骂道:“你这猴子!想你在两界山,被如来压在石匣之内,口能言,足不能行,也亏我救你性命,摩顶受戒,做了我的徒弟。怎么不肯努力,常怀懒惰之心!”(道德教化)行者道:“弟子亦颇殷勤,何尝懒惰?”(德化不可行,参照性权力失效)

三藏道:“你既殷勤,何不化斋我吃?我肚饥怎行?况此地山岚瘴气,怎么得上雷音?”(求肯,没有使用强制性权力)行者道:“师父休怪,少要言语。我知你尊性高傲,十分违慢了你,便要念那话儿咒。你下马稳坐,等我寻那里有人家处化斋去。”(有效)

权力的关键是依赖性的强弱。当一个领导人仅靠求肯下属才能办事,到底是谁依赖谁,也就一目了然了。所谓“圣人忧道之深谋”,再不采取一些权变措施,如何能够实现取经团队“同进趋,共爱憎,一利害”的目的?因此,唐僧此后的“有权术而无至诚”,有其正当性与合理性。

施恩与立威

实际上,唐僧“弃至诚、用权变”的决断,在高老庄一节里已然有所形成。收徒弟(下属)是施恩,这等解决就业的好事,理应由领导亲力亲为,但整个过程却是孙猴子一手包办的,唐僧仅做了一件事,赐别名“八戒”,还是个得罪人的活儿。以至于临别高老庄时,当八戒道:“哥呵,不是胡说,只恐一时间有些儿差池,却不是和尚误了做,老婆误了娶,两下里都耽搁了?”唐僧呵斥:“少题闲话,我们赶早儿去来。”潜台词有点酸:你心里只有师兄却没有师父。

作为领导,唐僧是有强烈施恩意识的。前文中提及“也亏我救你性命,摩顶受戒,做了我的徒弟”,就是典型的施恩思维。他曾亲自为悟空缝制衣服,不止一次的包容八戒挑拨离间和多吃多占等等,都是施恩的表现。

施恩属于奖赏性权力范畴,可通过奖励吸引下属,赢得下属服从。施恩与立威往往是同步的,当奖赏性权力无法实现预期目标时,强制性权力(刑名)就成了唯一的法宝。一打白骨精时,猴子对师父权力(威仪)的冒犯已到了“是可忍孰不可忍”的地步。如下:

“行者道:‘师父,我知道你了,你见他那等容貌,必然动了凡心。若果有此意,叫八戒伐几棵树来,沙僧寻些草来,我做木匠,就在这里搭个窝铺,你与他圆房成事,我们大家散了,却不是件事业?何必又跋涉,取甚经去!’那长老原是个软善的人,那里吃得他这句言语,羞得个光头彻耳通红。”

这等尖酸刻薄的玩笑话在取经途中固然常见,但这是第一次,师徒四人尚缺乏性格、情感等方面的磨合。好比一个领导刚刚履新,就遇到下属如此这般的取笑,谁能下得了台?所以,当猴子把一个假尸首打死在地下,八戒一挑唆,唐僧就使用了紧箍咒惩戒猴子,并以开除相威胁。

我们发现,唐僧此次使用的权力,具有了强制性的特点,但又是有保留的。一般来说,惩罚一个下属,目的是让对方惧怕你的威权,偏生猴子天不怕地不怕,这种惩戒效果不大;同样,开除一个下属,须得下属非常在乎这份工作,偏生猴子只为报恩,对取经工作并不热心。现实的情形正如猴子所说:“你不要我做徒弟,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。”所以,当孙悟空说出“若不与你同上西天,显得我知恩不报非君子,万古千秋作骂名”的话时,唐僧选择了韬晦,但仍然没忘记立威,他回心转意道:“既如此说,且饶你这一次,再休无礼。如若仍前作恶,这咒语颠倒就念二十遍!”

狡黠的智慧

学界通常认为唐僧“斯文、迂腐,缺乏统治者狡诈的一面,有时会不明事理”。但在三打白骨精桥段里,这个说法不成立。

如果白骨精的幻化可以迷惑人,那么,当悟空第一次指出妖精的斋饭是长蛆、青蛙、癞虾蟆时,猪八戒一唆嘴,唐僧就不信,或情有可原。但是,二打白骨精时,猴子明白无误的指出了一个常识:“那女子十八岁,这老妇有八十岁,怎么六十多岁还生产?断乎是个假的。”唐僧为何却不分青红皂白(更无二话)的“把《紧箍儿咒》颠倒足足念了二十遍”?很反常!显然跟迂腐无关。

明理曰“经”,至诚曰“道”,这个原则是亘古不变的。但“术”就不同了,“术”的另一个含义就是权变。《说文解字》曰:“反常曰权。”《春秋公羊传》曰:“权者何?权者反于经,然后有善者也。”唐僧这一反常举动,暗合了权术的要义,体现了迅速决断的能力与智慧,以期进一步添柴加火控制孙悟空。

我说他的智慧乃狡黠,是有依据的。且分析一段对白。

(悟空)哀告道:“师父莫念了!有甚话说了罢!”唐僧道:“出家人耳听善言,不堕地狱。我这般劝化你,你怎么只是行凶?把平人打死一个,又打死一个,此是何说?”“又打死一个”,罪名存疑,他没给猴子任何申辩机会。

行者道:“他是妖精。”唐僧道:“这个猴子胡说!就有这许多妖怪!你是个无心向善之辈,有意作恶之人,你去罢!”明知猴子有火眼金睛,却武断的冠以“胡说”二字,并以此给猴子定性,属一错再错。

当猴子提出“师父果若不要我,把那个《松箍儿咒》念一念,退下这个箍子”时,唐僧大惊道:“悟空,我当时只是菩萨暗受一卷《紧箍儿咒》,却没有甚么松箍儿咒。”这“大惊”两个字彻底把唐僧的“狡黠”给出卖了。

或者他说的是实话,确实不会念松箍咒,但何须大惊?此处的反常,不是权变,而是“术”的难以遮掩后的自然表现,白费了一番周折,“有善者也”的目标落空了,所以才“大惊”。终于又没奈何道:“你且起来,我再饶你这一次,却不可再行凶了。”

对于猪八戒的挑唆,唐僧的表现也并不迂腐,他是茶壶煮饺子--心里清楚。比如一打白骨精前,猪八戒说:“桃子吃多了,也有些嘈人,又有些下坠。你看那不是个斋僧的来了?”唐僧不信:“你这个夯货胡缠!我们走了这向,好人也不曾遇着一个,斋僧的从何而来!”既然知道八戒是个“夯货”,为何又再三再四相信他的唆嘴?说白了还是有用罢了。

这一点,在三打白骨精之后,猴子说得再清楚不过:“这厮分明是个妖魔……你却不认得,反信了那呆子谗言冷语,屡次逐我。常言道,事不过三。我若不去,真是个下流无耻之徒。我去我去!去便去了,只是你手下无人。”唐僧发怒道:“这泼猴越发无礼!看起来,只你是人,那悟能、悟净就不是人?”

当一个人的“术”被另一个人点破时,从“大惊”到恼羞成怒,温度刚刚好。唐僧此时的表现更为狡黠,居然用了“挑起群众斗群众”这个烂招,将原本是二人之间的矛盾转变为三对一的矛盾,孙悟空至此再无回旋余地,“止不住伤情凄惨”,索要贬书走人。

不可忽视的意义

世间任何权术,都是为了获取、巩固权力所采取的谋略。唐僧的“术”亦是如此,其正面意义在于,他能在对猴子德化无果、自己威仪尽失、唯一的刑名之威又无法产生相应震慑力的时候,用权宜之计,将仅有的权力资源发挥出了极致的效果。猴子的离开,唐僧立威、固权的目的实现了,以八戒之夯、沙僧之厚,再无人敢挑战唐僧的领导权威。也正是因为他在三打白骨精这个桥段里及时使用了“术”(且不管效果如何),才有了第三十一回里师徒之间的彼此妥协。

唐僧现出原身,谢之不尽道:“贤徒,亏了你也,亏了你也!这一去,早诣西方,径回东土,奏唐王,你的功劳第一。”领导对与自己有隔阂的下属的工作表示感谢,既显示了一种高度,又不失妥协的姿态,再加上不忘鼓励与嘉勉下属一番,都说明唐僧找到自信了,属猪八戒的嘴巴—自我肯定。

猴子是个明白人,紧箍咒一时半会是解不了的,刚刚又经历过被开除的教训,此时,领导给他台阶下,他自然乐得承情,笑道:“莫说莫说!但不念那话儿,足感爱厚之情也。”从此以后,唐僧取经团队才真正走上了成功正轨。

“三寸之机运而天下定,方寸之谋定而天下治”(冯用之:《权说》)。

唐僧的“术”,对于官民对立状况日趋严重的今天,启迪意义显而易见:要想实现总书记所说的中国梦,各级官员就必须慎用权术。重法治以求政治昌明,而不是一味的使用紧箍咒;多至诚以求为民造福,而不是一味的私欲膨胀。为官者只有与民“同进趋,共爱憎,一利害”,百姓才可能过上更加富裕、更有尊严的生活,才可能实现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中国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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