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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选择留在我傻逼的时代里

可能是有了微博,也可能是因为身处这焦躁的年代,对几乎所有事情,我们不停主动或者被动地表明态度,不问细节看法,而是非赞即弹的观点。连看一部电影,也要旗帜鲜明地喝彩或叫骂,然后大义凛然地将自己和朋友们,划进了不同的族群。所以,我很怀念从前,和那么多不同的人,看了那么多次周星驰,看完了、笑傻了,然后就——打!球!去!了!

也不对,当年的之后几年,关于周星驰的电影也曾形而上过,解构主义、后现代之类的高深概念,就是作为“我希望是一万年”的衍生品,普及到我这儿。连带一部《大话西游》,从周星驰众多无厘头作品中脱颖而出,走上神坛。其实,直到现在,我也没彻底搞明白所谓“后现代”,定义是啥?表现为何?内涵和外延又在哪里,而且我很怀疑,周星驰自己是否明白他们在说什么。

懂不懂后现代,并不影响周星驰是不是一个有趣的导演,因为有文化的烂导演多得是,有态度的好导演却没几个。那么多拍喜剧的导演,都能把观众拍哭了,周星驰至少有本事,让你该笑的地方全笑得舒服。重要的一个原因,是他有着毫不掩藏的、爱憎分明的、明确价值观——这价值观未必方向正确,甚至情趣猥琐,但试问有几人,能如星爷般有胆有识,表达酣畅,态度坦荡?

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年喜欢炸学校的周星星,喜欢法号“梦遗”的少林寺方丈,现在也喜欢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悟空、喜欢低调比高调还炫的空虚公子。就算啊,你没碰到空虚公子那样装腔作势的肾虚老板,也肯定曾和自我感觉爆棚的贱格同事擦肩,那位执着的撒花老美女,反复强调“你怎么没早说呢?”,真是一句让人笑爆又手痒的台词。当然,罗志祥那段反复念错“空虚”和“肾虚”的梗,看上去是有点儿俗套和无聊,但我怀疑是星爷拿自己开涮,(男)人能解决空虚和肾虚两件事儿,真也不枉为(男)人了。

《西游降魔》里,个人最喜欢的部分,是让满面油光的猪八戒,化身俊男,头插宫花、肩背靠旗,以京剧里武生的扮相唱念做打,再被舒淇演的驱魔人一拳打回猪头原型。这态度如从前一般有趣,形式却比从前高级,换做当年的周星驰,一定让舒淇开骂:“你知不知道,你穿成这样奇奇怪怪,又依依呀呀,还做这么莫名其妙的手势,半天就是不说话,真的很讨厌诶!你是猪头,就不要装嘛!诶,你背后的扇子,借我玩一下。”

因为有态度,又因为这态度坦荡和酣畅。西游写的是魔的故事,说的全是人话。这,多难得。

有这最大的优点在,我的确可以无所谓什么3D的抢钱、特效的瑕疵,以及故事的牵强,反正我也从没指望过周星驰变成卡梅隆。我也不在乎《降魔》里,星爷充满自恋地反复对自己致敬,一个有诚意暴露自己价值观和审美观的导演,能讲的东西的确只有那么多,所以反复讲不是问题、关键是讲得是否精细、讲得是否有趣、是否在重复的道具里,寄托了情怀和情感,在变化的细节里,讲出了时间的痕迹。

在《西游降魔》里,许多物件儿执着不变,物易神存:《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》变成了《儿歌三百首》,“还我漂漂拳”变成了“毁魔沙袋掌”,最后降服悟空的大招那么眼熟,那不就是传说中的“如来神掌”么?就连咸鱼,也还是那条咸鱼,即使升级成了千年的咸鱼,也还是被人嫌弃的“这么贵重的宝贝,我们不能收啊”。所有不变细节,表达的是一个观点:梦想更加单纯美好,现实更加残酷无情——星爷所有的电影,一直在貌似不正经地、举重若轻地找一条连接二者的道路。

唯一改变的,是星爷对爱情的态度,不再是那句轻佻的“如果上天给我一次机会,我希望是一万年”,而是“不要一千年,一万年,就现在”。坐在我旁边看电影的女孩儿,看到文章含泪飙出“我爱你”三个字之前,不禁感叹“不要说啊”——说了仿佛就俗了,我倒是特别欣慰星爷没走道貌岸然的路数,三十岁的男人追求的是感人的浪漫,到星爷这个年纪,感叹的已经是浪漫的代价了——人生如果注定无趣,那还是无悔点儿好吧。

说完搞笑和感人两个部分,我似乎也能理清我数十年如一日对星爷怀有好感的原因。星爷不矫饰不矫情、不高估也不低估观众,甚至不太考虑观众,只是特别坦诚而执着地讲要讲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。记得以前看星爷的采访,讲他从无线艺人班出来去当了少儿节目主持人,最恨小孩的他不得不耐心跟小朋友“鸡同鸭讲”。我觉得,这么多年,周星驰依旧还是那个和一帮小朋友自说自话的主持人。

写到这里,不得不有点儿失落地承认:我们从来没有改变世界,一直都是世界改变我们,或者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看法。我们唯一能选择的,是如周星驰一般,留在我的时代里。如果你现在看周星驰,不再像当年那样笑成傻逼,不是因为你不傻逼了,而是因为你已经以为自己不再是当年的傻逼了。